黃才松「海、風、沙、木麻黃」的萬般風情


郭藤輝(國立臺灣藝術大學美術系西洋美術史助理教授)

為什麼不畫松?


- 木麻黃是什?
- 麻黃之為樹,枝幹、表皮、葉子的模樣類松。
- 既然模樣類松,木麻黃百無唯一用 : 防風,為何不畫松?
- 當然畫松!木麻黃另一用 : 當柴燒,為什麼不畫木麻黃?
- 木麻黃是黑黑臭臭的東西,為何不畫松? - 當然畫松!但木麻黃是如此原味的「家鄉」,為什麼不畫木麻黃?
- 晝這種粗裡粗氣的東西,登不得大雅之堂,誰要啊?為何不畫松?
- 當然畫松!但木麻黃已是我們生命中的「心靈符記」,為什麼不畫木?麻黃?
- 誰會在木麻黃樹下駐足、冥想、遐思,誰會去讚頌、景仰木麻黃?
- 為什麼不畫松?
- 當然畫松!但是當木麻黃成林,遇上了風吹沙、遇上了遍佈的小渠道、遇上了 - 海浪、遇上了迷霧、遇上了夕陽、遇上了皎潔的月光、遇上了白雲與藍天...就這樣上演了多少情境故事,為什麼不畫木麻黃?
- 精采動人?扣人心弦?「黑黑臭臭」的東西,誰在乎?為什麼不畫松?
- 浪濤、風濤聲交響著,依舊千古,動人與否「存乎一心」,為什麼不畫木麻黃?
- 為什麼不晝松?
- 為什麼不畫木麻黃?
- 為什麼不晝松?
- 為什麼不畫木麻黃?
- 為什麼不晝松?
- 為什麼不畫木麻黃?
...
...
- 為什麼不畫木麻黃?

得獎王」黃才松


一九五一(民國四十)年,出生於台南縣西港鄉的黃才松先生,讀佳里初中時, 由於所購買一本新書中的一張小書籤、上頭印著的是黃君壁先生的畫作,觸動了心靈深處內在聲音的召喚,從此就與水墨畫分不開了,若從當時算起,以目前五十出頭的年紀,這個機緣已結了四十年,不知道他夫人嫉妒「水墨畫」這個角色否?


從北門高中、國立藝專(目前的國立台灣藝術大學)美術系的學生時 期,可以說所有學生水墨畫比賽之大獎都讓他給抱走,不是第一就是第二; 畢業之後,全省美展國畫部、全國教師水墨畫展之首獎幾乎都成了他的囊中 物,作品經常被邀請參加國內外的名家展 ; 一九八一(民國七十)年,全省 美展連續三年獲獎為國畫部「永久免審查作家」,才二十九歲,是否該為他 「立正一下」! 擔任教職期間,他手下的一些學生也是經常囊括大部分的獎> 項,簡直是「得獎王」! 他卻從來不把如此輝煌的紀錄拿來炫耀,樸實內 斂,有所堅持的「死硬」個性使然,更該說是對「相」的深刻體悟吧 ! 是對 水墨畫「使命感」之宿命,使命的於水墨畫世界鑽研,用功、用心的情形少 有人匹敵,個展、各類展覽不斷,也早已擔任各種展覽的評審委員。


一九九三(民國八十二)年,榮獲第二十八屆中山文藝創作獎 ; 一九九 五(民國八十四)年,又榮獲第二十屆國家文藝獎,均是目前文藝創作者最 被肯定、最高的榮譽,可說他的造詣、修為與才氣均足以服人。「...我要感激很多的機緣與助緣,讓我在半百之年還能企劃後半生的藝術創作一將最好的回憶留給生命。」他沒忘了一路走來師長的教誨提攜與朋友有情有意的相助。


一九八五(民國七十四)年,首次個展,發表了「蘇花公路」「關渡即景」「待渡」「平野古廟」等作品,構圖的形式與內容的詮釋,均已顯出突破傳統的嘗試與開展自己獨特風格之企圖 ; 之後分別以「筆云萬象更新,墨染大地春回」、「萬象的迴盪」、「萬象的觀照」、「西風吹皺滿塘荷」等的主題分別於畫廊、文化中心、歷史博物館個展展出。「...每次個展都有階段性題材的延續與發展。而筆墨表現的個性與畫風也逐漸在歲月耕耘的過程中,慢慢的留下軌跡。」


此次在「南瀛藝術家接力展」如此「本地性」的展覽主軸中,黃才松教授要發表的主題也就停格在極具參家鄉風味,南台灣特殊景觀之一的「海、風、沙、木麻黃」系列作品,「為什麼不畫松」?「為什麼不畫木麻黃?」


按奈不住鄉情的呼喚


黃才松先生當然畫松,好得很,卻也使命的畫著木麻黃.木麻黃乾癟粗糙的外表,粗硬的性質並不怎麼使人願意親近它,所謂「黑黑臭臭」的東西,並非真有臭味,只是一語道盡了它的卑微不值道,不會讓人覺得要對它珍惜 ; 以前小學課本中敘述從小就很誠實的美國總統華盛頓,為了試試看爸爸送給他的新斧頭是否銳利,所砍倒的是他爸爸心愛的「櫻桃樹」,而不是心愛的「木麻黃」呢 ! 既然如此不堪,畫家為何費心的畫著木麻黃 ? 是切身體驗的感情因素 ? 是驅之不去對家鄉的依戀 ? 是木麻黃所生長的環境也就是畫家本身成長的背景 ? 抑是木麻黃已成為銘刻於畫家內心深處,代表著堅強生命的符記 ?


「海風吹起沙來,滿天迷濛,打在身上還像針扎般,農夫農婦常是全身穿戴得只看到露出來看路的兩個眼睛。風沙便是南台灣沿海地帶的特色,在這種貧瘠的、帶有鹽份的土地上能夠生長的木麻黃樹木,毫不起眼地長成行道樹、防風林,不其然地成為此區域的特殊景觀,沒人讚美它、歌頌它,但是頂著海風默默的活著、生長著,何嘗不也是頂著一股堅毅的、頑強的生命力 !」


「我是在木麻黃的環境中長大的,對木麻黃非常的熟悉且倍感親切,有一種莫名的感情 ; 我母親早逝,就葬在木麻黃行道樹後的墓地上,小學時期參加補習,經常得走夜路回家,漆黑一片,騎的腳踏車沒有車燈又破,一碰到『落鏈』,心中開始有點害怕時,總會頓時湧現『媽媽就在木麻黃後面, 她會保佑我的』,一股暖流入了心窩,安心的騎著嘎嘎作響的鐵馬回家,有多少日子! 」


「如願考入國立藝專,賣力、紮實的養成教育後,又經多年創作生涯的磨練與體驗,年歲也長了,,對這片自己生長的土地之關懷,遂起了紀錄、繪寫下這片土地上的特殊景觀之願望,特別是可能消失或是行將消失的景物, 七股、蘆竹溝海邊的蚵架,北門雙春、七股海邊、七股潟湖的木麻黃林,便都是找著手呈現的台灣特殊景觀之一。」


一九九五(民國八十四)年起,黃才松先生便著手畫「三股海邊的防風林」 (圖1)

北門「雙春海邊的防風林」(圖2) ,即木麻黃所生長的不毛之地,陸續無數次前往探訪,不斷的速寫、拍照、寫生自不在話下,也屢次帶著學生前往這些木麻黃的駐地寫生。前年,我有幸曾隨之前往,行前實在也不太相信「木麻黃防風林」會如何感動人,當時也看過他正在進行的二十四尺長的大畫「海風」正待脫胎而出的階段,心理存疑著有必要這麼大規模的呈現「木麻黃」的題材 ? 一趟「木麻黃寫生之旅」過後,很高興我被打敗了,身臨其境所受到現場氣氛的撼動,不由得對此「木麻黃」的世界驚嘆不已,是「臣服」於造物主所設定如此富於生命力量的情境。


防風林通常位於荒蕪偏僻的海邊,除了當地鄰近村落的人偶爾聞問之外,似乎沒什麼人煙,因休閒生活意識的興起,蒙發展觀光特色之賜,雙春海邊的防風林經台南縣政府的大力整理,築了木板的步道,可深入此防風林一探其奧秘,本無人跡的地方,偶爾倒也帶來了人群。 一畦畦的木麻黃之間出現了灌溉功用的水道,映照了白雲、藍天與木麻黃的身影,倍增了此區防風林的詩意、畫意。 垂直線性質粗而略黑的樹幹,本會使人覺得單調,但樹幹的紋理變化尚豐富,任性般伸展出來的枝掗,乍看有點凌亂卻顯多姿也帶古拙意味,或倒、或臥、或傾、或斜、或掛、或懸的枝幹,破了單調頻添了韻味,成就了黃才松教授「雙春海邊防風林」系列作品中悠然可遊的情境, 為什麼不畫木麻黃?


有一次再度造訪七股海邊的防風林,發現數公里長的海邊,沿著防風林邊緣,橫豎、層層堆疊著浮木,是被海浪拔起的木麻黃成了枯木,再被打到 岸邊,加上其他的浮木,隔著大海要回去的平坦沙灘,海浪依舊拍打著沙岸,如此「慘烈」壯觀的場面,難免訝異與傷感吧 ! 畫家驚覺到防風林有消失的可能,於是加緊腳步,試圖畫下各種不同感覺情境的木麻黃林現象。


極為獨特的十六尺大型創作「漲潮J(圖3) ,呈現的正是此作落款所述

「七股海邊木麻黃之景象」,果真令人傷感,可感同身受畫家被激起急切的關懷之情。海浪所及之處的木麻黃樹林被連根拔起、吞沒,「百無唯一用的防風效用」這下子躺在海裡也無能為力了,若「卸下、放下」之念起,焉知非福 ? 躺平了,任由海浪飄來盪去,沒有了對抗,天下太平乎 ? 海中飄著一大片浮木,是誰在乎 ? 是誰管他什麼「浪淘盡千古英雄人物」? 但這麼平凡的場景,經畫家運用黑白虛實的布白手法,明亮的浪潮穿梭於暗色調的浮木之間,成為黑中之留白,使得遍佈海面雜亂的木麻黃枝幹,井然又具微妙變化的馴服於畫家所操演的章法中,如此「壯烈」的場面,難掩感傷之餘,也驚嘆畫家取景與用心之奇也。


延續十一個月時間的力作「海風」 (圖4) ,長二十四尺,正是帶著「行將消失」的悲壯之情,為台灣特殊的防風林景觀寫下「不朽的」歷史見證,超乎想像力之外,「黑黑臭臭」的木麻黃竟然可成為「里程碑」作品的主角 ! 面對黑椏椏的一片,

足讓一般畫家看了傻眼, 茫然不知如何下手的「防風林」。卻見他祭起魔法般,運起靈動的筆法線條,隱約中, 木麻黃一一顯其身影,面對畫作,,不知經過多少次的對坐、審視、深思、琢磨...方成就了此一巨作。重疊濃淡線條、積墨層疊的手法、反覆暈染,加上明暗對照的運用,細緻的、厚實的紋理、肌理,有著西洋名家油畫作品的韻味。畫家本身蓄積多年的創作能量就在此作中見了真章,畫家本身亦稱此作是對他的考驗,完成之後仍客氣的說,尚待觀賞者與同好的評鑑。


目光依循著由左方浸在海水裡載浮載沉的枝掗,經橫躺於水邊沙岸之間的枯樹殘骸、孤立樹、沙灘,但見壯闊的木麻黃林聳立於中央偏右部分,佔了整個畫面的三分之二 ; 右方由一棵枝掗奇出、多姿,壯碩、蒼勁的木麻黃上場,與松相較,不遑多讓,經一兩株禿樹,也進了主體樹林。前景焦點所在的樹木,截去樹梢顯其高,猶如強有力的黑武士般矗立於陣中,最能「奪目」「懾人」的便是這一幕戰陣般的樹林,沒有人逃得過這股先聲奪人的震撼力。左右兩方的佈局,所引導出消失於遠方的樹林、綿延不盡的沙岸、無限的海與天空 ; 透光的表現手法與遠處陽光籠照著樹林,深遂奧秘,均是在領受過「震撼力」後,必然會遁入的心靈之境 ; 風在林中回盪,海浪不止息的拍打著沙岸,風濤與海濤交響著歷經千古的「寧靜」,扣住了心弦。


r

夜裡,漆黑一片的防風林倍覺魅影幢幢,加上呼嘯的海風,令人顫慄的氣氛油然而生;籠罩著月光的防風林,除去了陰森恐怖的因子,,遍灑著夢幻般柔和的色彩,這又是提供給誰上演戲劇的舞台 ? 主角當然是「木麻黃」囉 ! 只不過畫家在這「月光下的故事」是否隱喻著人生的戲碼 ? 期待著將發生什麼的 ? 依稀可辨的林像、海岸成了故事的舞台佈景,傾倒的枯樹,或錯落層疊、或獨臥沙灘上、或半埋入沙中,以及被深埋入沙中掙脫而出的枝幹,與軟綿綿的沙交織呈現出「月光下的故事」(圖5)迷人的、神秘之境, 淒美的傳說就從這兒誕生?


「三股海邊的防風林」、「雙春海邊的防風林」系列作品,以及上述七股海邊、七股潟湖的防風林景象之大型作品,是探索木麻黃世界一脈的代表風格、二○○二(民國九十一)年在有關此一生題的創作暫告一段落後,便也嘎然而止,是警覺到過於駕輕就熟 ? 或覺得已達於表現的極限 ? 事實上是將之擺入寧靜的深處,不著痕跡的繼續醞釀、繼續精煉。


再探海、風、沙、木麻黃之風情

「二○○五(民國九十四)年,接到台南縣文化中心『南瀛藝術家接力展』的邀請之機緣 ; 自己對每一次展覽都有推出新作的期許與堅持,沉澱已久的且稱得上是台南獨特的「防風林」景觀,防風林所具有的鄉土性與切身的生活性,自然地成為此次展覽所呈現的主軸 ; 另因每次造訪防風林,被海浪沖倒的愈來愈多,林地、沙洲更形狹小,形將消失的急迫感催促著著手此一題材創作 ; 同時也藉著此一題材,深入的探討另一種不同的表現手法。」


再起爐火時,又是另一番氣象。不再管防風林不同的林像景緻,而景緻更加非凡;一掃我們對防風林的刻板印象,木麻黃的呈現超乎想像的漫妙多姿 ; 不再那麼「用力的」營造可遊的畫境,而畫境更使人玩味不止。運用了類同於美國抽象表現主義「自動運作論」自動性技法之精神,畫家將畫紙於事先鋪陳在板面上的水與墨拓過,拓印墨色的過程有刻意為之,有任意為之,但其界限已無由分辨,也無須這麼多事。不可預期地呈現了一片淋漓盡緻的墨色,成了氣象萬千含容的「整體」: 是水、是沙、是風起、是霧起、是風吹起沙、是海水淹流過沙、是沙灘、是海岸、是天、是地。


畫紙不僅僅當作「紙」全然蛻變為沙、沙岸、沙洲、海水、海浪、海風、木麻黃、枯枝、飛鳥、白鷺、人...上演戲碼的「舞台」,不必有劇本,任由這些「畫境中的元素」或日「戲中的角色」恣意的、即興的演出。畫紙不僅僅當作「紙」,全然蛻變為沙、沙岸、沙洲、海水、海浪、海風 、木麻黃、枯枝、飛鳥、白鷺、人...上演戲碼的「舞台」,不必有劇本。任由這些「畫境中的元素」或日「戲中的角色」恣意的、即興的演出。


沒有預設構想,就從每一幅「水與墨」所形成全然不同的情境、不同的天地開始,畫家駕馭著有如脫韁之馬的靈思,奔馳其中、沉浸其中,追循著 ; 水墨走過的痕跡,任由圖像湧現,意寫、再造防風林有如「傳說般」的新境 :「風沙起兮」(圖6)是沙洲逗玩著海水,抑是海水戲弄著沙洲 ? 水帶著沙,沙順著水快速奔流,寫下乾濕殊異、生動莫測的畫境,遠處拉高的地平線土上稀疏的木麻黃,簡潔、不可或缺的關照著這瞬間而起卻生生不息的遊戲。於沙洲上上演的戲碼,,隨興之所至導入了不同的角色,「沙痕」(圖7)引來一隻好奇的白鷺,又是誰多事 ? 在沙洲上略下幾道白痕,呼應以右邊幾根奮起的黑色枝條,管他風吹沙如何,終究得還給沙洲本有的「靜謐」;「沙洲映餘暉」(圖8)中,水沙痕更有微妙的變化,柔軟細緻無比,隱約中似見幻化般的倒影。木麻黃也來軋一角,是沙洲掩其足,或是它躲進了沙洲 ? 綿密的詩意也好,對變幻無常傷感也罷,畫家譜下瞬息的現象 !「歸」(圖9)

佇立於前景枝條上的三五白鷺,面對著霧起時分,或是靜觀著流瀉不止的雲瀑 ? 沙洲也變幻為沙海,幾方木麻黃樹群的落腳處也成了泊舟之渚, 如此快意馳騁想像力之領域,卻叫極遠處趕著牛的老農與餘暉中的歸鳥,直把想像力拉回鹽份地帶的家鄉。驚嘆於畫家對情境轉換的渾然然天成,正如他所言「進出自在」!


「偶然性效果」終究僅是「偶然性效果」,若無相當的造詣、修為與才氣,作品將成為空泛貧乏戲耍之作罷了,畫者甚至會淪為「偶然性效果」的奴隸。


使人驚嘆的「渾然天成」又可見諸於畫家本身是如何自在的操演著這些「偶然性」的墨色紋理效果之作品中。「水與墨」奔流後所產生的留白、飛白、白痕,有些甚至僅有幾許白點或幾絲白線,畫家援引之為亮光,於其處率意畫之為掩於沙中或橫臥於沙灘上的木麻黃枯枝枯幹,或畫為殺上的碎石粒堆,於畫面明暗對照效果的運用,造就了「沙灘上的碎石堆」(圖10) 中遼闊空曠的沙洲上出奇的寂靜 ; 隨意勾畫皴染而成遠

樹沙丘,清晰可讀卻遠如其所,再回味其枯枝枯幹表現的奇特手法,畫家在水墨畫上的功力造詣再也隱藏不了,在各幅不同情調的系列畫作中,展現萬種風情的木麻黃,誠可驗證畫家之才氣,或可庸俗的替他大喊「我可不是僅僅靠著偶然性效果吃飯的喔!」且聽畫家怎麼說:


「先有情境,再有筆墨.靈感湧現出情境,導引著偶然效果的鋪陳,或是偶然性的水墨效果喚起旅行寫生有過的情境均可,,與情境彼此之間的感應,隨機讓作品中各種元素、角色適意的浮現.沒有情境,筆墨也無方」情境若重複,筆墨則無趣 ;情境若失,筆墨該止,下棋去也。」


「同塵」 (圖11)中「水與墨」變化多端,圓弧形的廣大沙洲,紋理、韻味細緻到無以附加,在援引亮光的手法之同時,事實上也依循著墨色的濃淡變化,順應著靈思的湧現,適意地點出木麻黃枕藉於沙洲中的各種情態,沒有對抗,聽命被淹沒般的,不復有橫樹遍野之感慨,亦不復有巨浪吞噬防風林景象之念頭,卻對畫家所營造出的壯烈場景瞠目結舌、驚嘆不已,瞥見晝面左邊一隅,竟然鋪陳了寂靜的海岸,伸展至無限,兩相對照,此情此景果真是「人間幾回有」!


這種強烈的感動,也見之於「流轉」(圖12)清新明亮紮實的木麻黃景緻,強烈的烘托

沙丘的變幻性,峰迴路轉的「留白」,結合了這種虛實的對照,顯見畫家造景之奇也!這種強烈的感動,也見之於有大塊煙霧迷濛「留白」的「野曠無風孤煙直」
(圖13),明暗對比強烈的枯木橫斜,錯綜、有序、強有力的朝不同方向伸展,帶出豁然開朗神秘的「仙境」,極熟悉的、溫馨的林中小屋,這「人家」恐非神仙莫屬了;這種強烈 的感動,更見之於渾沌一體的墨色與留白,畫家寄寓之以為「霧鎖沙林」(圖14),
與右下方拍岸的浪潮打過招呼,率性的造訪、駐足於木麻黃林中.是窈條優雅的木麻黃環抱著晨霧,抑是晨霧籠罩著姿態輕盈優美的木麻黃?油然成了令人萌生無盡遐思之境地,讓人沉緬於傳說般的無限時空之中。


接著的幾件作品,也直叫畫家的造詣、修為與才氣展露無遺。


「靜夜」 (圖15)海水、沙洲、木麻黃的故事,演到這步田地已成「經典」,被海浪連跟拔離沙洲的木麻黃枝幹,又被推送到岸邊,交錯的倘佯於沙灘與海水之間,一部份被沙攫住,漏出來的部分則享受著海浪盪來盪去的沖激,目睹宇宙蒼穹無窮的變幻,或許數月、數年才翻了個身,還是驚訝於畫家敏銳眼尖,果真是「藏天地於一塵,融古今於一念」,片刻也成永恆! 海水、含水的沙灘,沙洲的質感絕佳,不止於逼真,該是傳神,與粗黑紋理但細緻的木麻黃,形成剛柔、明暗美妙的對比,恨不得也如木麻黃一樣赤腳踩進沙中;僅留細密痕跡的廣闊沙洲,讓海水、沙洲、木麻黃正上演的故事之緊湊步調,轉而為如歌的行板;斜起或兀立的枝幹,除了調和畫面構成上的韻律趣味外,也讓三五白鷺駐足留連,唯白鷺融會天地之心?你我?


橫斜掠過的飛白,順其氣勢,神來之筆般飛快的「化為」枯樹頭,浮臥於西濱漲潮時的沙灘上,種下幾棵遠樹,皴染過遠樹天空,點上翱翔於天際的飛鳥,寫下「天之邊」 (圖16)

快意的、流暢的繪畫性.乍看之下均會以為是快速揮灑而就,不消幾時便可完成的作品,非也,畫家本身談起他花了數天的功夫與畫面情境感應對話,即令是逮到了如意的感覺後,仍然由其蓄積氣勢,醞釀多時,多所推敲,整體中之一部分的景緻方適時一一呈現.他亦提起決不草率快速作畫而浪費、糟蹋了湧現的感覺情境。


遇上了海水與沙之間難分難解之無盡纏綿,木麻黃方能迸出了如此萬種風情.最具夢

幻情境的則非「退潮之後」 (圖17)莫屬了,冷冽清明、晶瑩剔透,是水晶世界,是海角一樂園?海水退去的瞬間含容著沙,依然映照著白鷺的倒影,光看沙岸已成癡,這回又只應天上有了!沙灘的邊際擎起海市蜃樓般的巨大景緻,爭論指出景物是什,實屬多餘,何不聽任想像力於其中翱翔?被拔起的枯木麻黃,漂流陷入軟泥般的水沙之中,粗硬的性質更突顯出大自然之生命力量,就算是木麻黃的宿命,必然行將幻滅,但徜徉於這種詩般、夢幻般神仙之境,幻化入了空無,該也是喜樂不止吧!


呼應前已述及的大型作品「漲潮」,海浪推送著枯死木麻黃近在咫尺; 「海之隅」

(圖18)浮沉情態各異的木麻黃則是隨著海潮遠離.潮起潮落是自然法則,生生死死又何嘗不是,要傷感就任由傷感,但傷感之餘,總叫這般悲壯的「木麻黃」史詩般的場面所懾住,佩服!多了一小片無垠的天空,讓密佈的烏雲也來軋一角,為幻滅的木麻黃唱首哀歌?或是讚頌著「人法地, 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這也是書家經常提及的深刻體驗.因此,不能光沉緬於畫家精采動人的畫境,該臣服於「畫」外之意一道也。


以入世之色柑,作出世之觀

「沙泥泥沙一般心,高低低高兩樣情,聚沙成泥沙亦泥,何必爭看海潮西.」


畫家著手此一「木麻黃j系列的創作,除了回應前已述及的機緣外,也一再強調「探索木麻黃與沙的關係」之想法,而其關鍵元素則在於水,沙加了水固然成泥,而沙泥含水的狀態和水流洩之快慢,每一瞬間均會有不同的感覺與變化,也許窮不盡萬般風情,但每一件作品所逮住的殊異情境,也都使人領受到不同的撼動,而萬般風情何嘗不是盡在死生幻滅之源頭的「道」裡?木麻黃與沙水的際會,畫家乃藉之隱喻著虛實相倚、生命無常之「道」, 從一件木麻黃作品上的落款便可見其用心:


「有云:色為色非真色,空為空非真空,然,成住壞空本無常,苦集滅道亦如是.吾畫七股木麻黃,以墨為主,色為輔,雖勉為成圖,恐有力之不逮矣!寫意自然,乃以入世之色相,作出世之觀,其境不涉真空禪境.」